文/劉繼榮
你知道自己孩子的最大心願嗎？
我與老公都是極普通的人，但在親朋好友、鄰居同事間卻倍受推崇，這全是因為十歲的女兒桑桑。
從她出生起，我們倆便齊心協力要打造出一顆亮晶晶的小星星，來彌補自己多年的遺憾。好在女兒很爭氣，小小年紀，便擁有滿滿一抽屜的獲獎證書──有各類學科競賽獎，也有古箏、繪畫、舞蹈等方面的獎項。還讓其他家長稱歎的是，女兒在任何場合都沉靜溫柔，根本沒有同齡孩子的任性，是眾人心目中的完美小孩。
一時間，我們被稱為「神童媽媽」和「神童爸爸」。在熱切的讚譽聲中，我們決定，這個暑假再給女兒加報兩個課輔班，下學期跳一級。桑桑又患了感冒，白天上課，晚上打點滴。我和老公也沒得閒，忙著整理並列印從網上搜集來的試題，預備給她「惡補」。
這時，電話鈴響了，對方自稱是桑桑同學的媽媽。她欲言又止，大半天才開口：「我女兒一定要我跟你談談，她說你們逼桑桑太緊，簡直像兩部高效榨汁機。」我吐不出半句話來，她卻一口氣說下去：「桑桑會說話就學認字、學算數，四歲上學，六歲就被要求讀中外名著。除沉重的課業負擔外，琴棋書畫，樣樣要學。最殘酷的是，你們事事都想爭第一，她像一台疲於奔命的負責得獎狀的機器，孩子那麼小，你們怎麼忍心！」
她問我：「你們知道孩子自己的最大心願嗎？」我脫口而出：「當然是讀哈佛。」她歎息：「那是你們的心願，桑桑告訴我的女兒，你的孩子只想好好睡一覺。她說，人生真累。」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：「她才十歲，那麼新鮮的歲月，像小雨裏遙看時才見的一抹微綠，居然會發出這樣的感慨！」印表機裏，發燙的試卷源源不斷地被吐出。我默默地點了停止，約見了這位母親。
孩子，請讓我把最珍貴的東西還給你。
那位母親誠懇地告訴我：「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，不是為了滿足父母的虛榮心，孩子健康的身心，比父母的面子更重要。」
我給桑桑請了病假，酣睡醒來，她的病似乎好了七分。我們在林蔭道上傾心長談，我終於知道，巨大的壓力早已讓女兒疲憊不堪──學習、彈琴、繪畫，每一樣都令她恐懼，只是迫於我們的「鐵腕」，她才咬牙撐下去。
別的父母羡慕著我們，她卻羡慕著別的孩子。他們有玩具、有零食，可以撒嬌淘氣，可以說錯話做錯事。而她卻要刻意扮演一個高高在上的小大人，時時想著為父母顧面子。
今年秋來得格外早，放眼望去，白楊蕭蕭，柳絲泛黃，杏樹的葉尖輕染嫣紅。它們遵循著自然的規律，春榮秋枯，各有各的美麗，各有各的快樂，並不為誰的意志而改變。
天下有多少望子女成龍鳳的父母，奢望自己的孩子既作得頂天立地的棟樑，又能開繁花結碩果。最好事事搶先，樣樣過人，才心滿意足。 我們的欲望有多深，孩子便有多累。
桑桑吃飯時要聽英語，洗漱時要默誦單字，睡前也要複習所學的內容。我們以愛的名義，用許多堂皇的理由，將她軟禁在成績表現裏，難怪，她的心靈會貧血。
我跟老公談了很久，決定取消跳級計畫。他嘀咕地說：「可是，我都跟同事們炫耀過了……」我耐心勸解：「不要再做榨汁機了，這樣苦苦相逼，我們或許能得到一個脆弱抑鬱的神童，卻失去了一個堅強快樂的女兒。」女兒終於有了心愛的絨毛玩具，有了漂亮的蝴蝶髮飾。寫完作業後，她可以發呆，也可以下樓去玩。週末，她能夠痛痛快快地睡個懶覺，能自在地跟同學去公園，也能邊吃小零食邊看卡通片。 老公憂心忡忡地問：「萬一孩子太差了，咱們怎麼跟人交待？」我笑道：「孩子是我們自己的，無須向誰交待，再說她只是回到了正常的軌道。」 女兒每天都有新發現──樓下的鳥兒叫得比夏天好聽；秋天的空氣裏有薄荷味道；花房裏的月季開得碗口那麼大……她小小的心，似被花信風溫柔地撫過，在微涼的秋風裏，長了柔枝，生了嫩葉，牽牽蔓蔓，一路攀高上低，開出大串大串粉紅淺白的花兒來。 在這樣簡單而純粹的快樂裏，天空是童話裏矢車菊花瓣的藍，陽光是明晃晃杯子裏的鮮橙汁。一顆小小的自由的心，風箏般隱隱地溶入白雲。
老公看著孩子日漸紅潤的臉，終於不再歎息，這世上，有比面子更珍貴的東西。
懷抱陽光，才能生出無限的熱情和勇氣。班導師好奇地問女兒：「從前只要你漏報一場學期競賽，你爸爸媽媽就會急忙趕來追問；一次沒考好，他們就如臨大敵，再三囑咐我要對你嚴加管教。現在怎麼都不緊張了呢？」
桑桑調皮地告訴老師：「爸爸媽媽說有個健康快樂的孩子，他們才最有面子。」
女兒的生日晚宴上，她繪聲繪色地轉述著這段對話，我們全都笑起來。從前，我們把眾人欽佩的目光當作了陽光，押著小小的女兒苦苦奮戰，那樣的陽光，對孩子來說只有短短的一瞬，且只能照到一米外的領獎臺。 她的人生，需要的是漫天融融的陽光──晨讀時照著她，玩耍時撫慰她，染紅她飛舞流光中的櫻桃，浸綠她少年歲月裏的芭蕉。唯有如此，那些候鳥般去去來來的時光，才會生出源源不斷的驚喜。
女兒邊比劃邊笑：「同學說我從前老繃著尖刀臉猛做題，大家都悄悄叫我「小桑飛刀」，現在改叫我「桑椹妹妹」了！我現在有很多朋友，我們一起跳皮筋、蕩秋千、說悄悄話，可開心了！我們大笑，蛋糕的甜香滿屋都是。」
女兒的成績並沒有一潰千里，她有時仍會考第一，偶爾也會馬失前蹄。新生活展開的第一場家長會，孩子惴惴不安，問我們是否會感到難堪。我碰碰她的小鼻子：「怎麼會呢？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，再說失敗也是一種營養，吃下去會變得聰明勇敢。」
從前，女兒偶爾被老師批評，或與同學發生些小摩擦，就仿佛遭遇了天塌地陷的災難，愁眉淚眼、鬱悶很久。現在，她像路邊勇敢的小樹，奮力地伸展枝柯，平靜地迎接一陣陣忽起的風，承受一場場微寒的雨。
她的理想依然是上哈佛，不過，這只是她諸多理想中的一個。她喜孜孜地說：「如果考不上哈佛也沒什麼，還有很多很多的好學校。」 是的，如果你心裏有足夠的陽光，在生命的旅途上，連陰雨天都是一種風景。
這一年的春天，不光是女兒長高了，我們倆夫妻也長大許多，不再患得患失，隨著女兒的成績情緒起起落落，就像心裏被拔去了糾結的荊棘，開出一片安寧的花圃。
一次熱鬧的聚會上，許多孩子作了令人咋舌的才藝表演，女兒即興朗誦了寫的一首小詩──「梨子是綠的，葡萄是黃的，槐樹莢是紫的。我是一顆青青的桑椹，午睡的時候，太陽悄悄把我染成紅色。」
眾人反應平平，只有我，驕傲地為她鼓掌。 我知道，陽光的手已經觸著了女兒的心。懷抱著溫柔的陽光，我的小桑椹會漸漸鮮豔柔軟，漸漸甜蜜飽滿，漸漸生出無限的熱情與勇氣，去面對未來的每一個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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